街道、药店,与嚎叫

马叙

一九八四年初夏,我从县城工厂调到雁荡山工作。在白溪乡卫生院当中药士的妻子正准备停薪留职开药店。

一家人住在老家上林村,上林村离海不远,在房屋的三楼,能看到远处的海平面。上林村与我上班的管理局约三公里距离,买了一辆飞鸽牌自行车,骑着它上下班。上下班的路有一半是砂石路面的公路,一半是乡村石头路。在石头路上骑车特别颠簸,乡间的石头路,经过百数年的行人踩踏,路石光滑发亮,若是雨天,自行车骑在这样的路上,轮子常被湿滑的石头顶得滑来滑去。这条剧烈颠簸的路强烈提醒我,路、车、人三者的相互对抗又拼命相互咬合着的共存关系。有段时间,我走路上下班,对于道路,我差不多熟悉它的每一块路石,但我一直无视这种所谓的熟悉,本质上我仍然很陌生,陌生到冷漠,人走着,有时就是行尸走肉的躯体,特别是阴雨天,雨伞下的身体,有时,总有冰凉的感觉。

上林村的西北边是雁荡山。村庄于我,也仍然是陌生。我六岁那年,母亲于泰顺县的工作单位退职,带着一家人回到了上林村。只留父亲与二哥仍在泰顺。当我汇入村庄的同龄人群,一起读书,玩耍,伙伴对我也很友好,我却仍然显得格格不入。从小学一年级到三年级的三年时间,我一直游离于同龄人之间。直到九岁离开村庄回到泰顺山区林场。从离开村庄,到回到村庄,这之间隔了整整十五年。十五年后回到村庄,这里的房屋道路格局几乎没变,少年时代的伙伴却完全陌生了。原先的少年成为青年,中年成为老年,许多原先的老年人此时有部分已陆续地离世,剩下的也都已老态龙钟。我对他们,大都陌生,他们于我也大都陌生。虽然我知道一部分人的名字,但仅止于知道名字,除名字与容貌之外其余的基本不知。有时村里老人离世,我推着自行车上班,从旁边经过,看到穿着粗糙统一制服的鼓乐队奏着现代的曲子,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按动铜管上的音阶按键,演奏的分别是电影插曲,时下流行歌曲,偶尔插一支早年的语录歌。死亡的气息被鼓乐队的演奏不断冲淡着,这一带的村民们称办丧事为白喜事,鼓乐队的演奏员们表情木然,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吹奏着一支支的曲子。而我自己也仿佛乐队中的一员,木然,无感,一个局外人。在丧事现场出入的人,忙碌做事的人,我几乎都不认识,我是他们村庄里的人,我却过分木然。

村里人已知道我们要开药店,说,听说你们要开药店了,以后到你家的药店买青春宝吃。

走在村道上,我想,真的得开药店了。

八十年代初,雁荡山麓的白溪乡,全乡只有一条街。上街头是半条街,下街头是半条街,合起来才是一条完整的街。以路廊为分界线,西北向是上街头,东向是下街头。那些年,上街头已经相对冷落,分别开有几家剃头店、日杂店、小百货店、炮仗店,再往上到街尾是后建的路廊,柴市,专卖煮饭的柴火。下街头则是百货店、供销社、邮电所、新华书店、糕饼店、生资店。

(药店要开就开在下街头,妻子说。)

一条街就那么一些大小店铺。最令我关注的有两处,一处是上午热闹下午散市的海货小市,是这条街的灵魂所在,它与乡民的关系最为密切。另一处是始终冷落寂寞的上街头草药店。

旧路廊处渐变成海货小市已有近百年历史。卖的是海鲜与干海货。海鲜是最为速朽的事物,短暂而散乱,同一个卖主,同一种海鲜,价格波动剧烈,早上是旺市价,到了中午则是各种贱卖,有些卖不掉的,到了收市时鲜味全无,甚至发臭,则干脆倒掉(活鲜中有些死了的也被择出扔掉)。海货市场是白溪街上历史最长的买卖处所,当初的路廊,是这一带来去人流最多的处所,所以常有卖小鲜的人带着少量海鲜在这现摆现卖,卖完即走。渐渐地就有了这处规模不大的小市场。而上街头下街头则是因了这处海货市场而延伸开来的两个半条街。由于最早的路廊渐渐成为海货小市,因此,在上街头的街尾处又加造了路廊供来往的人歇脚,遮日避雨。但这一处路廊又渐渐地成了柴市。

(妻子說,很多人不想到医院排队看病,都想到药店自己买药,下街头来来去去的人多。)

给我最强烈的感受是这转折处老路廊的海货市场。它把各种鱼类、贝类、藻类的气味混合起来,散漫,复杂,浓烈,以气味占据这一角。它确定了一条街的个性气息。卖海鲜的人大多是自己在海涂里的劳作所得,天未亮就下到海涂里捕捉各种小鲜如蛏子、咬丝、弹涂鱼、牡蛎,或如泥螺得星夜捕捉。等收获了一些就赶紧上岸赶往白溪街现卖。买的人也往往是看卖主衣服裤子上沾了海泥,知道这卖的是刚上岸的小鲜,就放心地买下。海货小市是白溪街与白溪乡人关系最密切的处所,而它的复杂丰富的气息则是它的看不见的物质灵魂。

为开药店,我把这条街的店铺都考察了一遍。上街头中段位置有一家草药店,开了也有不少年头了,站在风格冲淡的草药店门口,静下心来则能闻到隐约的草药气息,散淡,飘忽,不易捕捉。干菊花味已算是浓郁的了,金银花的气息则淡之又淡,鱼腥草的味并不好闻,好在是干的,而夏枯草则几乎无味,还有根茎类的,气息释放更加缓慢。草药店店主掌握着祖传医术,他的祖上就是郎中,他自己也是乡卫生院的中医师。

先是看了一间店面,但因靠海货市场太近的距离,那气息时时会飘过来,因此被否定了。药店与海货市场是冲突的存在,不能距离太近。

开药店是一桩什么样的事呢?妻子从卫生院停薪留职开药店,要的是自由经营与自主支配。于我,药物一直是神奇的事物。虽然我早年曾经学过为期一个月的赤脚医生培训班,但那时仍然一无所知,这一无所知包括对药物的知识。也愈加让我对药物敬而远之。因此对于开药店一事茫然得很,先前刚得知妻子要开药店时,觉得是一件很突然的事,也差不多无关的事。虽然是妻子开药店,她是卫生院的中药师,但感觉与我的距离是遥远的。直至走在街上寻找适宜于开药店的店铺的过程中,我才渐渐清晰明了。且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药店必须离海货小市要有距离,不能挨得过近。

药店最后定址在供销社的对面。因为骑自行车从上班的单位到白溪街只需几分钟,开了药店后,周日或其他午休时间,以及下班后,我可以常到药店帮着看店。也常穿越两个半条街:下街头,上街头。关注的仍然是稍乱的气息弥漫的海货小市,仍然是寂寞无声的草药店。但更多的是对自家药店的感受。

药店的位置适当但缺乏了店铺的纵深。开药店前在另一个大集镇虹桥镇看了一些药店,看到的大多都有纵向深度,空间幽暗,加上密密麻麻的药柜,药柜里的药瓶,药盒,加上永远看不明白的药名,使我对药店更加生畏。直到白溪下街头的药店选址确定,我仍对药店有种隐隐的抗拒。

第一次进药是去县医药公司,以及虹桥的一家药店,进了如下一批药品:

食母生

穿心莲

黄连素

碳酸氢钠

病毒灵

银翘解毒片

六味地黄丸

牛黄解毒片

黄氏响声丸

胃炎干糖浆

多酶片

氯霉素眼药水

氯霉素眼药膏

红霉素眼药膏

肤轻松软膏

葡萄糖酸钙

参茸王浆口服液

庆大霉素

阿司匹林

四环素

吗丁啉

胃舒平

雷尼替丁

清开灵

双黄连

羚羊角

板蓝根

咳特灵

川贝枇杷膏

人参

鹿茸

蜂王浆

六神丸

跌打万花油

万金油

华佗再造丸

东阿阿胶

补脑汁

乌鸡白凤丸

止痛片

土霉素

甘草片

索密痛

十滴水

藿香正气水

仁丹

宝塔糖

……

(造册登记。分类码放。上下左右。无限重复的动作。枯燥的药名。暗夜。)

刚开始的那些日子,药店门前清冷。药店正对着供销社与新华书店。供销社的人气虽然也不旺,但是也还有一些人流,每天都有一些人到供销社购买生活必需品。新华书店则几乎无人光顾。有时,偶尔看到个把人从供销社出来,拐进新华书店,却不到一分钟就出来了。只有到了星期六星期天才有一些学生到新华书店买书。当然,每逢开学季,新华书店会组织送课本到每个学校,而平时,因店面的冷清使得里面的营业员显得格外安静,格外无聊,也导致了她们的表情冷漠。

我第一次经手卖出去的是一瓶食母生,一个母亲领着一个孩子来买食母生。以前我自己也吃过食母生片,放入口中嚼碎,破碎的粉末炸开,覆盖舌面,微甜,味怪,稍稍有点不适。这一天还卖出一瓶银翘解毒片,一瓶阿司匹林片。前者是浅绿色糖衣片,小小的,糖衣片千篇一律都是一种光滑的微甜味。阿司匹林是我小时候感冒吃得最多的一种药,白色,体积比银翘解毒片更小,类似山上一种放坏了的野果味,奇怪难吃的微酸。开张第一天的整整一天,就卖出去这三种药。这一天以及后来的一些日子,我带了一本金克木译的《印度古诗选》在药店里读。在药店光线幽暗的空间,在无人光顾的时间里,印度古诗是另一种文字之药:

默默沉睡了一年,

好像婆罗门守着誓愿;

青蛙现在说话了,

说出雨季所激发的语言。

他们躺在池塘里像干皮囊,

天上甘霖落到了他们身上;

真像带着牛犊的母牛叫声,

青蛙的鸣声一片闹嚷嚷。

雨季到来了,雨落了下来,

落在这些渴望雨的青蛙身上。

像儿子走到了父亲的身边,

一个鸣蛙走到另一个鸣蛙身旁。

一对蛙一个揪住另一个,

他们在大雨滂沱中欢乐无边。

青蛙淋着雨,跳跳蹦蹦,

花蛙和黄蛙的叫声响成一片。

——《蛙》节选

这一天,我读了《朝霞》《雨云》《大地》《水》《蛙》。反复读的是《蛙》。这些词语出没于药店里,这些句子在药店里显现。这本从县城新华书店买到的诗集又被我带到了白溪街,带到了药店里。阅读与药店无关。但在药店里的阅读,于我有种特别的感受。蛙的叫声,季节,动态,雄辩,大雨,是一剂词语与意象的复方。我甚至从货架的最上层取下一盒六味地黄丸,我原本想拆开它,但我最后原样放了回去。六味地黄丸的味道是典型的中药复剂味道,丰富又单纯,一丸入口,绵软有感,有种中药药物的亲缘风格,像是有一年长的女性亲人在问候你。《蛙》的句子宽厚,深远,波动,源自文字的根性,我甚至幻想鸣蛙的声音源自于药店的某一处,某一个抽屉里,但药店的空间又显然与鸣蛙之诗的宽阔与纵深距离遥远。与鸣蛙之诗相比,即使是六味地黄丸,它的九百年成药历史也还是短暂的。而药店里更多的是与鸣蛙之诗相背离的事物,现代的阿司匹林,索密痛,病毒灵,土霉素……这些西药塞满了货架,每个药盒子里都有一张印着密密麻麻文字的说明书,精确地注明了成分组成,分子方程式,药物反应,副作用,剂量,疗效。西药是对诗意的阻滞。阅读鸣蛙之诗,成了药店里的一个悖论。打烊时安排门上标记的序号依次上好门板。闭合好最后一块门板,把药店关闭在完全的黑暗之中,无数的药名,与药名相对应的一种种药物,构成黑暗中静谧的秩序,西式,理性,每一种药都是一种精确有序的集合,有限的十余种中成药也因形制、包装样式,加入了這种秩序之中,但中成药的说明书都非常简单,几味中药名,外加服法。

入夜的白溪街,下街头各店铺店主大都有另外住家,打烊的店铺一律都大门紧闭,街面冷清。而上街头则大多的是前店后家,店铺与住家一体,因此有些店关门也迟,草药铺也是。这铺面白天寂静,夜晚则显出温暖,灯光、人影,以及偶尔光临的抓药者。因有坐堂医,一改白天的冷寂,来的人所患的那些小病本身也无大障,无非是有一些冷热寒湿失调,或干脆就是心理幻觉而怀疑本是健康的身体。他们在夜色之中迟疑着行走,步行至此,草药铺与坐堂郎中于他们,看到即安慰。昏暗灯光下面容白皙的郎中,态度和蔼,身材轻巧,口中吐出的是语言之药。所组的方剂,常用的是桑叶、蚕沙、甘草、黄斤根、金银花、白菊花、夏枯草,还有陈皮、白术。以寒热区别加减几味。当来者提着一串方剂转身踏下台阶离开草药铺时,与来时的感觉迥然不同,来时脚步是迟滞、犹豫,甚至拖沓的,回去时则节奏明快,心绪轻松。

而海货小市此时则是一片完全的黑暗。走近了才能费劲地辨别黑暗中的几根木质廊柱。而遗留的淡腥味仍然在黑暗中飘散着,它们从潮湿的永不干燥的地面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静谧寂静的黑暗中,仿佛重又隐约晃动着海货卖主的身影。海货小市,此时的它空茫、黑暗、腥味,白日的喧闹仿佛它的另一个梦境,一个小市的白日梦,梦中的那些木然的脸庞,计较的交易,随着黎明的游移而显现。

(药店虽安静,却不会有梦,药店尚没有历史,没有灵性。)

白溪街外是大片大片的旱地,有一片旱地上布满了许多座坟墓。白天,孩子们会在各座坟墓间穿插游走,而坟地也因此有了生气,只有孩子们不忌惮旱地上的坟墓与幽灵,也只有孩子们能给这片坟地带来生机。入晚,这里会有蟋蟀与纺织娘的叫声,声音若隐若现,这些古老的生灵,能够与鸣蛙之诗相对应。旱地往外,是稻田,再往外是乐清湾,是能够与《朝霞》《雨云》《大地》相对应的地方。

这一年,紧接着涌动的美术思潮之后的是诗歌思潮。年底我在邮局的报刊分类征订目录里,翻到了安徽合肥的《诗歌报》,就与其他杂志一并订阅了下来。待收到的第一张报纸,一张对开的大报,很大,展开阅读,从对面看过来能够遮住整个读报人的上半身。阅读大面积的诗报,比读诗刊过瘾得多,在视觉,在空间结构上,在诗的新鲜度上,《诗歌报》都要比诗刊出类拔萃得多。伴随着诗歌报的,还有弗洛伊德的两本书。那是八十年代中期的一个起始点。送报地址是下街头药店。有一天,我从邮差手里接过新一期的《诗歌报》,展开之后,惊讶非常!在第四版以整版篇幅刊登的金斯伯格《嚎叫》,译者是岛子与赵琼。长句!长句!长句!此前读到的《嚎叫》仅仅节选的几十行,而这一次是全文。它从起句一开始,就充满了巨大的向前的能量,这是战后一代人的呓语与情绪。

《嚎叫》仿佛一辆功率巨大的蒸汽机车拉着满载货物的列车,喷着炽热的蒸气,泥沙俱下,裹挟着沿途的所有物质,带着一种情绪集合,轰响着一路向前推进,一路摧枯拉朽,不可抗拒。一种可怕的激情的力量。那一天,我没去其他地方,一整天都在读着《嚎叫》。这部长诗是洪水猛兽。那几天,我一直被这种情绪所击打,身处药店,无视药物,无视买与卖。药店的货架上有海狗丸,但海狗丸与现代性距离遥远,海狗丸其实是炼丹意象的后续,是单一性事崇拜的产物。海狗丸用海狗鞭、山羊鞭、北鹿鞭作主料,这是国人吃啥补啥臆想的三重叠加,同时加进淫羊藿、熟地黄、白芍、当归、川芎五味升热药,粗暴地袭用了旧概念中的诗意。买这款中成药的有几个固定的回头客,都是中年男人,外表平平,身材轻薄。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来购买海狗丸。买了之后离去时,装入口袋,神闲气定,感觉良好。性是需要心理暗示的,买药是一种自我暗示。在乡村,性是既隐晦,又浮夸的一桩糗事,以致海狗丸成了乡村的一种秘密精神药物。而《嚎叫》恰恰是摧毁这类虚幻精神药物的强悍文字行为。与《嚎叫》唯一能勉强对应的是由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合成的五石散。隋代巢元方则认为五石散是由钟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合成,后者的硫磺更致幻,但毒性也更大。《嚎叫》无疑是文字中的五石散,而比五石散更具冲击性:

莫洛克神!莫洛克神!机器人公寓!一望无际的郊区!骷髅财富!盲目的投资!神通广大的工业!妖魔鬼怪的国家!不可战胜的疯人院!岩石般坚硬的大棒!可怕的炸弹!

他们压坏了脊背将莫洛克神举到天堂!人行道,树木,收音机,成吨的东西!把这座城市抬到存在的天堂,我们无处不在!幻覺!前兆!错觉!奇迹!亢奋!都随着美国河流去了!

——《嚎叫》

当然任何一家药店都不可能有五石散,它仅仅存在嵇康阮籍他们那里,存在文字记录之中。后人有比五石散致幻无数倍的鸦片,大麻,海洛因,这些毒品都已被划入严厉的禁止之列。金斯伯格是文字与行为一体的诗人,颓废,放浪,极端(金斯伯格在他自己的《自传摘要》里写道:“1985年……在中国合肥,中文版《嚎叫》出版。”)。他的文字让人为之激动,他的行为又使人保持警惕。“不,不能”。——“不,不能”。——这是时代中个体的内心真实状况。前一个不,是对自身的一次否定,后一个不,是对金斯伯格的警惕。一种阅读与写作悖论。国度与国度的差异,文化与文化的差异,垮掉的一代,还有着整整三十年的时差。当我的思绪重又回到白溪下街头药店里时,作为一个小镇青年,一个开药店的乡村现实中的人,终又回到了眼前的药店之中,平静下来,吃着极普通的午餐(青菜,大肉,沙蛤,米饭)。

也因此萌生了组建文学社的想法。雁荡中学林宏伟、林业站李振南、雁荡小学张永顺、松垟村金方等我们六个成员一起,买来一堆海鲜,一箱啤酒,在张永顺的学校宿舍里,宣告雁荡文学社成立。我找来蜡纸、钢板、铁笔,刻制了社刊《雁湖村》封面,金方负责打印,印刷,装订。这一期创刊号上有林宏伟的小说,李振南的散文,金方、春蕾的随笔,我、张永顺、丹琴的诗歌。封面上“雁湖村”三个字的刊名,用空心超黑字体刻出,字内空心处用点状填出渐变效果。油印纸面,油渍有点漫洇出字体边界,每个字都因这而活了起来。油印的文字,比印刷厂铅印文字多了些自由与温暖,也更多地带有印刷者的身体信息。第二年的春节过后,有一个陌生人代表有关部门来单位找我谈话,叫停了《雁湖村》油印杂志。这本油印杂志一共出了两期,一期是创刊号,一期是终刊号。没有了刊物,文学社也就名存实亡,相当于自动解散。几年后没人再提起这个文学社了,包括我们几个创办者,也都不再提起。

这段时间,正是补脑汁开始流行的时候。补脑汁不仅仅药店才有卖,其他的食品店、小卖部也有补脑汁出售。但多数人选择到药店里买补脑汁。五百毫升,简陋的深棕色细口玻璃瓶,外包装盒也一样,用大字印刷,远远就能读出补脑汁的字样。妻子往往把补脑汁摆放在药店临街的玻璃柜台上面,面朝街道,行人只要瞄一眼就能使补脑汁进入视野。药物,视觉,渴求,组成一个消费关系金三角。凡家有孩子读中学的,临近考试阶段,都要买一两瓶补脑汁喝一喝。补脑汁是中成药糖浆,其实它不是药物,是保健品。补脑汁的中药材构成有五味子、酸枣仁、川芎、天麻、苁蓉、枸杞、柏。还有商标名为“聪明补脑液”的。这类名称包括“补脑汁”三个字本身,误导了更多的人购买补脑汁服用。全年卖得最好的就是这款补脑汁。汉语在中成药中扮演了一个极有天赋的演员,发音、象形,尤其是会意,总是令人怦然心动:补脑汁,逍遥丸,乌金丸,乌鸡白凤丸,十全大补丸,散风活络丸,四正丸,六神丸……诗意,深远,同时也不失含混、浮夸。但会令人因名称而欢喜,获取信任,继而购买。补脑汁因此成了乡村保健品消费的顶峰产物。中药与意象主义一脉相通,在因药性获得极有限疗效的同时,更添加了一重精神与心理暗示的治愈效果,语言营造出的诗意舒适意象,反复叠加在服用前与服用后的各种过程中。在许多人的人生历程中,青少年时代往往会因老师、亲友,甚至陌生人的一席话或一句话而获得了此后的努力方向与力量,并不鲜见。中成药也正是利用命名的影响,扩大着它的心理疗效,语言与意象,甚至成为中医药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对身体极为有利。

一九八七年,买了一本《美国自白派诗选》,仍然是岛子与赵琼合译的选本。普拉斯,洛威尔,塞克斯顿。与金斯伯格的方式截然相反,我读到了向内向死亡的那种冷酷、颤栗的抒情。她们既寒冷又炙热,但不喷薄。在炽热的内心状态下,越克制越令人着迷。这是一本漓江出版社出的小开本绿封面诗集。这一年离药店开张已满四年。经过白溪街下街头的乡村年轻的面貌已经有所不同。偶有外省市的雁荡山游客经过白溪街,对比白溪的青年们而言,这些外来者更具自由状态,他们中若有情侣同道的话,则更会显出俊朗蓬勃的青春状态。而白溪的本地青年中,已有少部分离开白溪去往外省做事,包括最初的经商活动。只有到年底这部分人回家过春节时,才带回来不同于长期困居乡村的那種新面貌的青春状态。他们从药店前面的街道走过,虽然仍然有着乡土气,但多多少少带回来了一些不同的新气质。

雁荡山风景管理局有个同事加朋友,中文系毕业,教过书,后调入风景管理部门工作,与我同一个办公室共事。他对我开药店很不以为然。说,你开药店是不合适的,你老婆开当然是可以,但我是经常看见你坐在药店里的啊。我并不同意他的说法,但我知道他所说的不合适是指我的个性不适合于买与卖的交易。我与他同一办公室共事两年多,又比较有共同语言,他当然了解我的处事个性。所以他才会这么说。其实大多时候药店是一种守株待兔的买卖,有时推荐药品是需要点医药知识,但基本止于常见的一些症状,我在妻子卖药时也观察到了一些。并且药品基本按功效归类放置,很容易找到,且相近功效的可做区别比较。因此也基本能应付得了。那些一起坐办公室的日子,我与他谈论最多的是雁荡山新增刻的一批全新摩崖石刻,雁荡的自然景观被这批摩崖石刻之烂之乱之丑所击打,令人心疼。不好的坏的文字形态与优异的风光及坚贞的岩石结合,是一种文化灾难。

有段时间,我骑着飞鸽牌单车进入雁荡山景区,视野中时不时掠过这些新刻的摩崖石刻。而同样热爱雁荡山的上述这位同事,他的精神日益陷入了某一个思想洞穴之中。但这时的他仍然劝我放弃去药店,不要把自己的时间放置在药店之中。他说自己要去雁荡山的北斗洞住段时间,以矫正自己的不宁心绪。北斗洞是雁荡山唯一的一处道观,其余的处所基本都是佛教寺院。但是不知什么原因他一直没有去北斗洞寄居。而在那些日子里,他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差。直至有一天,他来单位上班,光着双脚,肩上一前一后挂着一双皮鞋。这天下班是他家里人来接他回家。此后他再也没出现在单位里。

许多天后我在药店里再读《美国自白派诗选》,读普拉斯:

橘子吊在银色的枝条上。

无可容忍,失去了灵魂。

白雪撒下黑色的花瓣,

四周没有人迹。在繁多的旅馆里

一双双手在把门打开,放下鞋子

为了一盒鞋油走进这里

肥硕的脚板将在天明消失。

哦,这些窗孔中的家庭生活,

婴儿的鞋带,有绿叶的糖果,

密集的德国人在他们的圣带里昏昏欲睡。

黑色的耳机在手指上

闪烁着华丽夺目的光芒

它在闪烁、融化

沉默,雪落无声。

——《慕尼黑女模特》

我又想到了这个同事加朋友,他就这样在现实生活中退隐,淡出,消匿,仿佛一棵染病缄默的杉树,居于溪谷,再也无人问津,日渐枯萎,僵化。我知道他回到了人的最初混沌之中去,他在之前显现出的语言自由与混乱是一体的,在他那里,秩序正渐渐退去,思维活跃程度突破规范控制,会把一次普通的问候饭吃成一篇考古随笔。有次正谈论花生酱的口味时突然转向了谢灵运写雁荡山筋竹涧那首诗里的语词与地方方言的谐音问题。当然,他提出的方言谐音与诗中的对应部分也不失为一种想象考据。常常把一次双人谈话与聊天变成了一场冗长的独自呢喃与自白式演讲。

(诗集的绿色封面上,有几棵白杨,白杨上有伤疤,许多许多的伤疤。)

那两年,白溪街村原先的104国道线两旁房子都开起了店铺,商业重心下移,人气转移至此,上街头半条街日益冷落。有时我中午在药店午后去单位步行经过上街头。整个半条街除了住户,已经没有了来往的街外人。只有海货小市保留了唯一的人气。海货小市的人气都在每天上午十点之前,十点之后,人流散尽,回到空茫、寂静状态。半条街的兴衰就在几年之间,它的人气耗尽,荣华已远。这半条街上只有草药铺依然。乡民仍然会循着草药意象与郎中崇拜沿街而来。每当看到有人提着一串方剂打我的药店面前轻快走过,就知道他们是从上街头草药铺抓药回来。此时,手提一串方剂的他们,本身成了一种游移着的草药意象,满足,虔诚,放松,自在,还未服药,其病已消除一半多了。有资料研究表明,人体的免疫功能与情绪有着直接的关系,心理愉悦的人比经常有坏情绪的人有着更好的免疫能力。处于快乐状态的人能使大脑分泌出良性物质,激活人体免疫功能,从而抑制病菌和病毒入侵。同样的,人处于焦虑和悲观的状态中,会直接造成人体免疫力下降,包括内分泌紊乱,极易得病。快乐地手提草药方剂,由此书写出的草药诗意意象,何尝不是一剂去病良方。而对于草药铺本身,街道越冷落,其草药的诗意意象则越突出,去病效果越显著。意念、意象、命名、气息、语气,结构出了郎中、草药与患者的奇妙关系。

(小镇药店。午后的守株待兔。时间流逝。许多事物的记录。回忆。)

【责任编辑黄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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