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原:享受演奏时刻

林旖

七岁时的一个上午,盛原被母亲要求自己学习读谱。此前,他已在母亲的指导下学习了两年钢琴,一直都是母亲教一句,他学一句,不用看谱,靠模仿也能学会。但那天母亲给他布置了一首新曲子,叮嘱他自己学下来以后叫她,便转身去厨房做饭了。盛原“吭哧吭哧”地学下来了。“当时不知道是什么曲子,反正觉得特别难,也不好听。”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巴赫的《小步舞曲》,这是他与巴赫的第一次“交手”。“巴赫给我的第一印象并不是特别美好。”

巴赫的钢琴曲是琴童学琴道路上绕不开的“必修课”。“有一些家长跟我说,他家孩子特别喜欢巴赫,听个没完,也特别喜欢弹。我不知道是真的喜欢,还是因为想跟我学琴才这样说的。”当然,盛原也见过确实特别喜欢巴赫的小朋友。“那个孩子才十二岁就已经把《四十八首平均律键盘曲集》都弹完了,那是真的有兴趣,也是真的有才能。但相对而言,喜欢巴赫的小孩子要比喜欢莫扎特之类的少很多。”

盛原真正喜欢上巴赫,是后天的机缘。“大多数人往往是因为了解巴赫的作品,所以才喜欢,并不是因为喜欢,所以才去了解。”一直到读研究生阶段,盛原都对巴赫没有特别强烈的感觉,也比较少弹巴赫的作品。“当时的老师觉得我弹巴赫的作品弹得不是特别好,所以也布置得少,有点扬长避短的意思。”到了二十五六岁,盛原研究生毕业时,他的强项便是演奏感性的作品,而偏理性、结构性强的作品则不太擅长。“我觉得自己应该好好补一补了。”

在很多人眼中,盛原是一位学者型的艺术家——他虽有着感性、敏感的一面,但也会像哲学家一般理性、精确地思考人生。音乐与哲学、数学本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盛原自小数学成绩就特别优异。“音乐中有很多数学,简单的数拍子、左右手对位只能叫作‘算数’。真正的数学中有平衡,有对比,有美,有哲学。”伟大的作品离不开数学。

从童年的第一首《小步舞曲》,到近年来专注研究的《哥德堡变奏曲》,时至今日,盛原已是国内公认的诠释巴赫作品的权威之一。提到盛原这个名字,就绕不开他与《哥德堡变奏曲》的痴怨纠缠。

2012年,盛原开始着手研习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当年,他在北京中山公园音乐堂举办了五场巴赫作品音樂会,其中第五场演奏的便是《哥德堡变奏曲》。“当时,我大概练习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我非常喜欢这部作品。”

盛原曾发表过题为《我们一起爱巴赫》的系列文章,也翻译过一些文献。在教学中,他也会让学生去弹一些巴赫的作品。“我不能说我给学生的曲目偏重巴赫,但每当我给他们布置巴赫的作品时,便会格外严格。当然,学生也能从中受益。我觉得,能弹好巴赫作品的人,什么作品都能弹好。对我来说,巴赫就像一把‘万能钥匙’。”盛原带领学生走进巴赫的世界,也用这把“万能钥匙”为他们打开更广阔的音乐天地。

不过,现任中央音乐学院教授的盛原不是一个特别强势的老师,他从不要求每一位学生都做得一样。“每个学生的发展是不一样的,我希望每个人最终都能有自己的个性,能发挥他们的特长。”

假如一位钢琴教授不做钢琴家,那他最想从事的职业会是什么呢?“当然是踢足球了!我昨天还踢球了,但没敢发朋友圈,因为太胖了……”踢足球是盛原人生中的一大梦想。“我小时候特别瘦,自我感觉踢得还不错。但后来有一次,有一位体校的老师到学校选人去足球队,他让每个人都跳一跳,可能我跳得不够高或是姿势不太对,没选上。但这并不妨碍我踢球,我也可以业余踢。”

盛原曾一度因为热爱踢球而无心练琴,他的父亲给出了一个解决方案:每天先练琴,练完琴就可以去踢球。就这样过了两年,盛原对钢琴的兴趣日渐浓厚,少年足球梦碎,最终成就了今日的钢琴大师。

“我觉得,喜不喜欢音乐和喜不喜欢练琴是两件事。我小时候就不喜欢练琴,可以说大部分孩子都是不喜欢练琴的。”盛原认为,家长和老师不能用逼迫的方式强迫孩子去学琴。“我很反对现在那些说‘传统教学好’‘现在的孩子不如以前的孩子了’的说法。我觉得是社会环境变了——在闭塞的年代,孩子在学习之余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弹琴更像是一种游戏,充实孩子们的生活。但现在,你让孩子去弹琴,他们会觉得枯燥、无聊,因为各种电视节目、游戏充斥在他们周围。在这种情况下,要让孩子自己坐下来练琴,应当采取新的方式——用游戏的方式让孩子学习音乐,这才是时代的进步。我们不能一概否认地说,快乐的学习就是无用的学习。当然,只快乐不学习,那也是不对的。”

“如果只是把学琴当作是素质教育的话,那孩子更不一定非得在这一件事情上‘求精’了,更多的是要通过学琴这件事学会怎样学习,培养自学的能力。以后即使没有家长和老师的督促,他依然可以自己‘放飞’,继续进步。这样的孩子远比那些被老师和家长逼着学的孩子走得更远。”

尽管从事教学令盛原获得了很多快乐,但比起“教授”这个“人设”,盛原更喜欢自己在舞台上的状态。“教学是一门综合性很强的艺术,它包含对人的理解、对生活的理解和对音乐本身的理解,它所带来的快乐和幸福是细水长流的。在教学中我最快乐的时刻,或许就是学生在台上演奏,我在台下欣赏,觉得他弹得太棒了的时候,但这种幸福感远远不及我自己在舞台上演奏时所体会到的。在舞台上演奏给我带来的幸福感和快乐,不是教学或其他任何事情可以比拟或替代的。或许这是因为只有我自己才能弹出我最想要的那种感觉吧。”

现阶段,演出和教学是盛原生活的主要内容,两者各占一半。“我更偏向于演出,以后可能演出会更多一点,教学会减少一点。我现在快五十岁了,我打算在五十岁以前学完我想学的曲子。”在过去的十几年,盛原一直没有停止学习新作品,他的每场音乐会几乎都有新作品,有时甚至全部都是新作品。“我的压力是相当大的。”随着更多“新曲子”变成“旧曲子”,盛原的幸福感也在不断提升。按照既定目标,盛原几乎已经学完了肖邦、贝多芬的所有奏鸣曲,巴赫的大部分作品和德彪西的几乎所有作品,以及零星的舒曼、莫扎特作品等等。“除了有演奏协奏曲的机会我一定会抓住以外,现在看来,可能再过一两年,我的曲目就要开始转向演奏‘旧曲子’了。如果我的身体还比较健康的话,之后我还能有二十多年的时间继续演奏这些‘旧曲子’。如果我还能继续活下去,我觉得七十到八十岁就是我‘放飞自我’的十年,我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你知道肯普夫是怎么结束他的演奏生涯的吗?他八十多岁时,某天,年迈的他在家庭沙龙上弹到一半突然就停下来了,说不想再弹钢琴了。我就希望这样,以此种状态走向生命的终点,自然、惬意、随性。”

在音乐家的内心深处,总有那么一块自留地,住着几位音乐灵魂的守护者。“对于我来说,莫扎特是唯一一个高高在上的作曲家。我从小就最喜欢莫扎特,那时我常说莫扎特是我的‘老哥们儿’。小时候,我对莫扎特的爱是有排他性的,只要不是莫扎特的音乐,我都觉得没什么意思。当然,现在在我心里,除了莫扎特以外,还有很多作曲家我都很喜欢,比如巴赫、贝多芬、勃拉姆斯、肖邦、德彪西……另外,像李斯特、瓦格纳、理查·施特劳斯、马勒等等那些非常自我的作曲家其实也有好听的作品。”

“瓦格纳就是觉得自己太伟大了。我从来不觉得一个艺术家应该有像政治家一样的野心和信心,因为艺术家真没为社会和现实做什么实事儿。艺术家的自信和自我欣赏大多是自己想象出来的,谁都可以想象,只不過搞艺术的人在发展这种想象而已。我也可以把我的想象力和我的自信心在音乐中呈现出来,我也可以把李斯特的英雄性呈现出来,但我知道那是假的。我并不是英雄,真正的英雄是军人、政治家、经济学家、科学家,是那些真正在现实生活中打拼的、有所成就的人,那才是真正的英雄。”

“艺术家对英雄的想象是很有用的。我觉得贝多芬就很好,他能想象出英雄的特点,把自身的英雄性格表现出来,激励别人,也救赎自己。你听贝多芬的音乐,他骨子里有一种对世界的敬畏和自我的谦卑,这种人是可爱的。贝多芬的音乐带给人一种崇高感,这便是真正伟大的音乐。巴赫也是如此。巴赫的音乐,并不表现自我的伟大,而是包罗万象的。他的音乐很包容地把人类的情感都表现出来了,他是真实的。而瓦格纳和理查·施特劳斯,我反倒觉得不那么真实。”

既是同行,也做听众。身为钢琴家,盛原也有自己偏爱的钢琴家。其中,德国钢琴家威廉·肯普夫(Wilhelm Kempff)始终名列前茅。“肯普夫的演奏录音是我最早听过的钢琴家的录音之一。我当时就很喜欢,不知道为什么。”

“当然,后来我也听了许多其他演奏家的录音。比如有一段时间我很迷恋霍洛维茨,不管是他的钢琴技巧还是他的音乐表现力,都令我忍不住想去研究他。”

1991年,盛原在纽约听了乌克兰裔美国钢琴家舒拉·切尔卡斯基(Shura Cherkassky)的八十岁生日音乐会。“非常震撼!晚期浪漫主义的钢琴家一度令我痴迷,以至于我会刻意去模仿他们的表现手法。效果都是‘手段’,他们的‘手段’是非常迷人的,手指非常‘漂亮’。我一度也这样弹琴,但后来便慢慢腻了。”

在学生时代的最后几堂课上,有一次,盛原弹了一首肖邦的《夜曲》。老师听后对他说:“你弹得太棒了,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你所有的表现手法、色彩都非常到位。但它是凉的,不感人。我听到的只是你的表现手法,而不是音乐本身。”不久后,盛原回国演出舒曼的《大卫同盟舞曲》,一位朋友在听完他的演奏后开诚布公地道出了自己的感受:“你弹得非常到位,像大师一样,像一道非常好吃的菜。但是,这菜是凉的。”盛原猛然醒悟:音乐最终不是表现“手段”,而是音乐本身给你带来的情感。

后来,盛原跟随图雷克学习。图雷克讲究的自然不是这些“手段”,他注重的是结构性,是非常理性的。于是,盛原慢慢走出了晚期浪漫主义极端的表现手法,开始重新关注肯普夫、鲁宾斯坦这类钢琴家。“他们两人有一种非常像的特质,就是自然。”

无论是在舞台上下,还是音乐内外,要想感动他人,先要感动自己。“我总感觉有很多时刻我都能感动自己。在舞台上,十几年前感动自己的次数比现在还要多。也许现在更多的是自我否定,或者是稍微客观了一些,少了一些自我欣赏,多了一些自我批评。这对于舞台表演来说,好,也不好。好在哪儿?有时,年轻人的那种自信是很动人的。我偶尔听自己十几年前的演出录音,虽有些稚嫩,但有一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可爱。我现在看我的那些学生也是这样,明知道这是一个特别傻的事儿,他们还是要去做,我基本上不会拦着他们,因为我当初也是这样做的。有时候,对于学生来说,最好的教育就是让他们‘犯错’。”

除了舞台上的盛原,给研究生上集体课时的盛原,在打动学生的同时也经常被自己打动。“我每个星期有两堂课——一堂讲巴赫,另一堂讲钢琴演奏风格发展史。”盛原上课比较随性,除了讲义中的内容以外,时常会有感而发,表达对任何事物的看法,比如对历史或文化等。十几年间,虽然授课的内容基本没有变,但随着知识结构的改变,盛原的“课堂讲演”也进行了一些革新。“我相信,讲演跟演奏是一样的。每一次真诚的演奏,不是把你前几天练好的或已经练好很久的东西复制出来,而是要捕捉并呈现当下那一刻你自己的感受,那才是真诚的。每一次都有可能不一样,但也不是必须不一样,因为‘必须’是一种强制的、人为的。讲演也是一样。”

即使是“身经百战”的演奏家,上台前有紧张的情绪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紧张肯定还是会有的,但如果是我已经很熟的作品或能看谱演奏的话,就会好很多。”提早准备,多花时间练习,是盛原克服舞台紧张最好的办法。“作为演奏者,我们不应该把上台这件事看得很特殊,因为它本就是你生活中的一部分——到了晚上就要弹一场音乐会。我在这方面还是比较平和的,但我时常会因为想弹新曲子而处于准备不足的状态。不过我相信,五十岁以后肯定会好的。”

2021年5月21日,盛原受邀与指挥家拓鹏及河北交响乐团合作演出了拉赫玛尼诺夫的《D小调第三钢琴协奏曲》。对于一直在弹新曲子的盛原来说,这可谓是一个让他“大汗淋漓”的作品。“以前我没弹过,但其实一直想学。那时,拓鹏问我想弹什么作品时,我不假思索地说:‘拉赫玛尼诺夫的《D小调第三钢琴协奏曲》!’”我们两人一拍即合,决定携手挑战这部以艰深著称的经典之作。

“我希望,这部作品或者说这类作品,我以后还能有机会多弹一些。不管我再怎么有艺术家情怀,我的身体都是需要动起来的。这样的作品能带给我很大的运动量,让我弹完以后觉得自己还很年轻。所以,不能是纯粹的肯普夫,还是要有霍洛维茨的能力与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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