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灯少年

1

他们终于来了。

在夕阳下,像一队归圈的羊群,首尾相接,从对面山坡上缓缓走下来。

杨二蛋和几个小伙伴一摆溜趴在他家的崖垴上,伸长脖子朝对面山头张望。

“喂——”杨二蛋揉了揉眼,还是瞧不真切,干脆张口喊了一嗓子。

“喂——”搭话的,是走在最前面的一个小孩儿。

“喂——”其余人都把手罩在嘴上,打成喇叭跟着杨二蛋喊。

近了,近了!

小孩儿手里拉着一根细棍儿。细棍儿拉着一个男人。男人右肩上搭了一只手,是个女人。女人右肩上又搭了一只手,是个男人……

人们都念叨好几年了,麻糊村总也通不上电。村里没有电灯,更没有电视,一年到头就盼谁家有个红白喜事,能请盲人说书队来给热闹上几天,这日子就赶上过年哩。

明天是杨二蛋他爸给他爷爷做周年祭祀,尽孝心。原本杨二蛋奶奶说就不做了,又不是大周年,用不着破费。村里人就三趟五趟往他家跑,撺掇他要好好做,做了一周年,将来三周年五周年咱还能做嘛,怕甚!杨二蛋的爸爸接过话茬说,那就做吧,请说书队来好好唱上几天!人们才消停了。

杨二蛋一把信儿传出来,孩子们就开始趴在他家崖垴上盼。天天从早盼到晚,这回总算是盼来了。

2

“这是俺爸,这是俺妈,后面都是俺们说书队的。”刚在村口碰头,小孩儿就热情地向大家介绍。

他爸是个秃脑袋,没有头发,没有眉毛,深眼窝。两只眼睛大多时候紧闭着,偶尔睁开翻个白眼,就又合上了。他的皮肤特别白,使整个人看上去有点滑稽。小男孩介绍他时,大家谁都没想起喊叔,个个都吃惊地张大嘴巴或瞪大眼睛望着他。小男孩并不介意。他爸欢喜地伸手过来摸孩子们,挨个摸。他摸杨二蛋的头时,感觉就像摸一颗西瓜,顺着后脑勺,摸到耳朵,又摸他的眼睛、鼻子、嘴巴。杨二蛋感到痒酥酥的,有点舒服,也有点不舒服。

他爸摸罢,他妈又摸。像摸自家娃娃一样,亲昵地,挨个细细摸过去。每摸一个脑袋,就说一声“好亲孩儿”。她摸杨二蛋脸的时候,杨二蛋有点心不在焉,急切地想早点结束,尽管她的手又柔软又温暖。他妈长得很好看,白皮肤,大眼睛,双眼皮,穿一件米白碎花的确良布衫。如果她不说,别人肯定看不出她是盲人,还以为她是一名乡村教师哩。她笑盈盈地看著杨二蛋说“好亲孩儿”,目光却散乱,无神,这让杨二蛋有点失落。

“乔乔,给小伙伴拿糖吃。”他妈回过头,对小孩儿说。

原来他叫乔乔,大约十一二岁的样子,黑瘦机灵,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像两盏透亮的灯。乔乔得了命,从黄帆布挎包里摸出一把水果糖,塞给孩子们每人两颗,然后给自己也留了一颗。

太行山区有很多支这样的说书队。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学会了说书,跟谁学的,又是怎样相互认识然后组合在一起,走村串巷地演出。但人们都喜欢说书队,他们总能给枯燥的乡村生活带来温暖、欢乐和梦想。

乔乔是这支说书队里唯一能看得见的,其他五个大人都是盲人。大人们穿得干净整洁,背上驮着三弦琴、牛皮鼓、鼓板、鼓架等行头,还有水壶和铺盖。乔乔负责给他们引路,带他们在杨二蛋家的旧窑洞安顿住下。

3

入夜,杨二蛋家街门口的老槐树下人头攒动。杨二蛋早早给小伙伴们在最前面占了位置,马扎子、小板凳、石头、砖头、木头块一摆溜。这时,孩子们的嬉闹声打破了往日村庄的宁静,老槐树下顿时热闹起来。在孩子们的左顾右盼中,大人们有的抽着旱烟,有的拉着家常,有的给孩子捎着吃食,三三两两地走来。听书的人越来越多,围坐的人群越扩越大。人群里拼了几张课桌,桌子中央坐一盏罩了玻璃灯罩的煤油灯。灯芯挑得很高,灯苗“呼呼”地跳动,时不时有扑灯蛾来“寻死”。说书人围在桌前,有的敲锣,有的打鼓,有的弹三弦,有的拉二胡,还有一些杂耍不知绑在谁的脚上或系在谁的腰间,只听得拍打节奏,明处未见动作。乔乔跟杨二蛋他们坐在一起,随时听候大人的差遣。

正值割麦时节,人们在地里或场里忙活了一天,晚间没有条件淋浴冲澡,光着身子站在黑漆漆的院儿里,端一盆凉水从头顶浇下来,身上的暑气倒是消了,汗臭却不减多少。带到老槐树下,相互交流着,谁也不介意谁身上的味儿。“哪个人没味?没人味还能叫人么!”乔乔说。“你看人家小寡妇,一到她丈夫的新坟头,悲就从心来。”这时说书人正在唱《小寡妇哭坟》,才哭两句“我哭了声天来……我就哭了声地……”便声嘶力竭,肝肠寸断了。乐器仿佛也被她哭哑,只剩几声京胡和鼓板偶尔的悲戚。“咦?她是真哭哩?”杨二蛋问。“不这么哭,还能有味儿么。嘿嘿!”乔乔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抿嘴笑。

又看了好一段,杨二蛋才弄明白,唱“小寡妇”的原来是乔乔的爸爸。他在秃脑袋上箍了一块灰手巾,盖住大半张脸,吊着嗓子唱了大半天,谁都没认出来。这会他正哭得昏天黑地,哭得老槐树下的乡亲们有的潸然抹泪,有的捧腹大笑,有的笑着哭,有的哭着笑,也有的只张大嘴巴愣神儿瞧,不哭也不笑,倒像是要吃了这场书。杨二蛋发现这个秘密后,再也忍不住了,捂着肚子笑得打滚儿。

这时,观众堆里有人起哄了,“小后生,把灯拨拨!瞧不清。”乔乔提着暖壶给“小寡妇”面前的茶缸里倒水,听到喊声抬头往人群看了一眼。这时又有人唱起了反调:“还瞧甚哩?白费油。吹熄拉倒哇!”话音刚落,一名大嗓门妇女不依了:“你个猫吃煎饼(分不清反和正)货!不点灯你看不见人,人也看不见你算个甚?刚刚俺还瞧见‘小寡妇’脸上有泪蛋蛋哩,吹熄灯你能听出个软硬酸甜东西南北来?小后生,快给咱拨拨!”老槐树下顿时一片哄笑声,观众们仿佛也受了说书人的感染,个个变得伶牙俐齿,幽默风趣。乔乔就凑在煤油灯前,小心翼翼地挑拨灯芯。他的动作认真而神圣,仿佛方寸之间便拨亮了这一支说书队的未来。

4

乔乔的脑袋里好像有讲不完的故事。白天,大人们都下地忙去了,孩子们还挤在杨二蛋家的旧窑洞不肯散去。乔乔一边给大家讲故事,一边帮说书人洗衣缝补。

他的故事是从说书队开始的。最初乔乔的父母组织了这支说书队,带着邻村一个失明的后生。后生害羞,不大开得了口,乔乔爸爸就先教他拉二胡,慢慢又学的打鼓,说唱。后来在外乡又遇到一个单身男人,这个人老实义气肯出力,以前跟别的说书队跑过几年,各样本领都现成。去年冬天才加入的大胡子,之前跟他哥在剧团打杂,哥哥得病去世了,他一个人也不想再回剧团,刚好碰上了乔乔他们……乔乔坐在脚地上,搓洗着一大盆衣裳,不急不躁地讲。村里的孩子们转圈围住他和大铁盆,也坐在脚地上。屋子里昏昏的,大家都不说话,像是集体走进了另一个幽暗、沉闷、压抑的世界。窑洞再深处,地上蜷曲着一根长长的艾条,头部的火苗在昏暗里忽明忽灭,安然地吞吐着悠悠的艾香。

“那你呢?”杨二蛋好奇地问。乔乔继续往下说。

他是从八岁的时候开始跟父母出去流浪的。到这个年纪,村里的孩子都上学了,他和弟弟都想念书,但爸妈说家里的收入只够供一个人,乔乔就主动把上学的机会给了弟弟,他跟爸妈走村串户出来赚钱。乔乔人机灵,这几年下来,他不光学会了好几样乐器,还能记住好些古书,《金镯玉环记》《五女兴唐传》《杨家将》《三侠剑》《七侠五义》《说岳全传》……可惜不知為什么,爸爸始终不许他正式上场子,这让他多少感到有点委屈。

5

在说书队,乔乔是个勤快的幕后工作者。深夜说罢书收了场子,他把五个大人领回旧窑洞,烧水擦身子洗脚,一一招呼他们睡了,自己才能躺下歇息。

明晃晃的月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模糊的花被褥上。疲惫的说书人们,很快便拉起了长长的呼噜。在此起彼伏的鼾声中,乔乔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白天他听杨二蛋说,麻糊村大村往南二里路的山头上有个小自然村叫阎家庄,庄上阎家住着一位小脚老太太,每回大村有人家说书,阎奶奶没办法下山,只能早早地吃罢晚饭,待天黑后,独自坐在家门口的石头上,望着大村的方向听那些似有若无的吹拉弹唱的动静。一直到深夜收了场子,村庄静了,老人家才起身回屋……乔乔的脑海里反复思量阎奶奶一个人坐在黑压压的山头,遥望书场的情景,内心总也无法平静。

第二天下午,不等太阳落山乔乔就上了阎家庄,他专程把阎奶奶接到老槐树下来听书。杨二蛋特地给阎奶奶端了一把太师椅,紧挨着孩子们放在最前面,这个位置听得真切,看得也清楚。

这一场书说得格外精彩。要开场前,乔乔他爸照例先“梆梆”敲了几下惊堂木,老槐树底下顿时鸦雀无声。接着他又亮开嗓子来了个开场白,“大爷大娘大叔大婶,兄弟娣妹侄儿外甥哎,今儿我们来说书,你是听文还听武?”观众们“哗”地又炸开了锅,“文的!”“武的!”“说武的!”“听文的!”……人们伸长脖子冲油灯下的说书人喊,各自心里都有一个准确的向往。乔乔的爸爸侧耳听罢,心里便有了主意。他先起个文的,又来个武的,见观众们听得如痴如醉,无法自拔,陡然又换成文的。好几次,打鼓的人都激动得要站起来了。一直说唱到深夜,故事才在观众的恋恋不舍中结束了,人们意犹未尽地提着小板凳四下散去。

听罢书,乔乔先送阎奶奶回家。一出大村,夜就黑实了。乔乔一手提着马灯,一手搀扶阎奶奶,老少二人津津有味地议论故事中的好人和恶人。阎奶奶还沉浸在听书的兴奋里,“我已经快八年没来大村听过书哩,多亏你这小后生。”她不由地感慨。“奶奶,我明天再来接您。”乔乔爽朗地说。

6

杨二蛋家的书一共请了五天。第六天早上吃过早饭,说书队就要离开麻糊村,往下一个村子去了。乔乔招呼说书人打包好所有的行李,又把旧窑洞屋里院里细细打扫干净,才领大家启程。

杨二蛋和小伙伴们特地到旧窑洞来跟乔乔道别。几天的相处,他们之间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此时很是有点难舍难分。大家都说以后村里有事,一定还请乔乔他们来说书。

乔乔一番感激之后,神情突然变得严肃,他郑重地看着杨二蛋说出了最后的心事。

“以后村里再说书,能不能把阎奶奶……”

“你放心。包在我身上!”

乔乔没想到,他话还没说完,杨二蛋就心领神会地拍着胸脯打了包票。这时,其他孩子也都争抢着说要加入接送阎奶奶的队伍,乔乔一时感动得说不出话。

迎着泼辣辣的朝阳,乔乔领着盲人说书队悠悠地翻过对面的山坡,向更深的山里走去,仍旧像羊群一样,首尾相接。杨二蛋和小伙伴们一摆溜趴在他家的崖垴上,打老远望着远去的背影,他们一眼就能认出谁是谁,谁是怎样的嗓音,谁又有怎样的性格……盲人说书队又往下一个村子去了,留给他们一年四季的念想。

后来,麻糊村但凡有什么活动,杨二蛋首先想到的就是上山接阎奶奶。孩子们通常是早早就把老人家接到大村来,等所有活动全部结束后,再把她送回阎家庄。有时是杨二蛋一个人,有时是三三两两,也有时候大家一块去。

为了方便照顾阎奶奶,杨二蛋专门留了一盏马灯给她,平时有什么事需要他们帮忙的时候,晚上就把马灯挂在山头的歪脖子树上。只要看见灯亮,孩子们就上山来。弯弯曲曲的山路上,那盏马灯成了一个行走在山间的小太阳。

魏丽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首届浩然文学奖等,出版散文集《净土》《从一个故乡到另一个故乡》。

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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