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火的两个版本

崔敏

这是一家私房菜馆,位于环城公园的边上。我到得比较晚,堵车堵了半个多小时,朋友直埋怨,赶紧找个旮旯坐下。烟雾缭绕,饭局似乎刚刚开始。朋友交际广没事就爱张罗,哪有新馆子了,哪一家葫芦鸡地道,聚聚。人也混杂,按他的话讲三教九流各路货色。我搛了块酱牛肉送进嘴里,先垫个底。不知怎的,话题从美国大选转到爱情婚姻上,嘁嘁喳喳,气氛陡然变得热烈。有位穿七分袖连衣裙的琴师敲击桌案,一张口还是个女中音,诸位,萧伯纳对婚姻有个论断,甭管你结婚还是不结婚,反正将来都要后悔。此言一出诸位几乎笑翻了,有那佻达的家伙追着琴师问,你“悔”了吗?不知居心何在。混乱中,坐我对面,一位须发灰白貌似蔼然仁者的老头儿嗽了嗽喉咙,像是提醒着什么。朋友压低嗓音,这老哥狠角色,美院教授,听圈里人讲家有万卷藏书,画风近乎表现主义与照相写实主义之间,直逼卢西安·弗洛伊德……我笑了笑,仅此而已。倒是他衔的烟斗价格不菲,产地在英国,如果没搞错的话,应该用石楠木雕凿而成,这给他粗糙的面庞凭空增添了某种神秘的气质,我似乎嗅到了一股爱尔兰烟草特有的馨香——橘子加桃花心木的味道。

怎么说呢,教授侃侃而谈,有位画家历经千辛万苦,与他所钟爱的女人终于走到了一起……爱情无非是一种心悸,魂不守舍,类似于精神错乱;家呢,安置心的地方,不再感到慌张就对了。这段开场白不咸不淡,效果却极佳,人们屏气凝神,鸦雀无声。教授环顾左右,顿了顿,他们已经不年轻了,跟所有上了岁数的人一样,渴望静下来干点自己喜欢的活儿。对了,那女人是个了不起的诗人,不管别人怎么看,在画家眼里她就是当今的茨维塔耶娃。选择一个适宜的居所颇费周折,他们共同的期盼是有山有水,鸟语花香。最后这八个字引来哄堂大笑,教授赧然,补充道,在钢筋水泥的围剿下,亲近自然成了现代人普遍的奢望。还好,画家有点虚名不差钱。人们笑得更厉害,教授微微颔首,双手往下按了按。画家开始四处寻访,终于在大坝沟的山坳,发现了一处略显萧条的农家乐,池塘,三间砖瓦房,满目青黛,每年的租金十万。装修自然少不了,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们在池塘边盖了座小木屋,请匠人买木材亲自设计,热火朝天。他们都痴迷《瓦尔登湖》,坐在木屋里,一杯茶一本书,鸟儿啁啾鱼儿唼喋,天籁啊。教授说到这里,沉默了。朋友跑过去斟了杯啤酒,教授莞尔,啜了一大口。之后举起烟斗嘬了嘬,发出噗噗声。

很快就到年底了,教授放下烟斗,靠在椅背上,画家当然得工作,除了带研究生也给本科生讲素描,因此每个星期都要离开大坝沟两三天,进城。他们非常享受这样的离别,有离别才有思念和牵挂。12月24号那天下午,画家离开美院,开着越野车来到苗圃,将一株枞树塞进后备箱。枞树是提前订好的,大约两米高,葱蔚喜人。苗圃老板曾经是画家的学生,大学扩招以来,毕业生的工作就成了难题,美院也不例外,而这一位,干脆承包了一爿苗圃。学生说什么也不肯收钱,没办法,画家撂下一瓶剑南春才算了结。

阴霾四合,雪花纷纷扬扬,从中午就飘了起来。画家跟学生告别,深吸一口气,给妻子发了条微信,就要到家了。微信很快回过来,煮酒烹茶,等你。画家的心就一热。从苗圃出来上环山公路进涝峪口,翳然已暮。平日里这段路最多跑半个小时,但那天晚上简直糟透了,地面泥泞不堪,哪里谈得上速度。一个小时过去,画家惶遽不安,从省道下来几乎迷失了方向,再看手机,信号也没了。后来才知道,山里的雪太大,通讯电力全中断。在一处岩石旁,车子动弹不得,这辆越野车买了近十年,驮着画家到处跑。有个词叫掉链子,老伙计也掉链子啊。出事往往在节骨眼上,好么,将画家扔在了路上。

教授抿了口啤酒,笑,有意思吗?当然,太有意思了,大伙儿兴致盎然。好,那就继续,教授接着说。虽然一把年纪了,但长年在外奔波写生,画家的身板不错,有些膂力。他没拿别的,将枞树拽出来拿回家,大致的方位错不了,很近了,应该很近了,起初扛着后来在地上拖,深一脚浅一脚。雾茫茫,不是那种墨黑伸手不见五指,毕竟夹杂着积雪的反光。迷离,对,一种迷离,像印象派修拉的点彩画。歇了歇,雪花打着旋儿,能见度不足十米,雪,除了雪还是雪。跌跌撞撞,突然给绊了一下,栽下路基扑倒在灌木丛,那一刻以为自己歇菜了完蛋了,大脑一片空白。不行不行,怎么能歇菜呢,还有一批画要画,妻子的新诗集刚刚付梓,准备寒假跑一趟希腊,到爱琴海……不知躺了多久,眼镜不见了,额头火辣辣地疼。画家试着动了动腿脚,还好,并无大碍。他知道,躺下去就是等死,无论如何,即便爬也得爬回家。他挣扎着往高处爬,精疲力竭,摔得可真不轻。情急之下,他开始喊,喊也白喊,沙哑的嗓音刚一出口,就被风雪的呼啸裹挟住,抹得干干净净。他绝望了,画家近视,眼镜不见了,彻底迷失了方向。就在这时他看见了火光。

那正是他们亲手盖的小木屋,在熊熊燃烧。其实,画家距离池塘边上的家,也就三百米的距离。暴风雪来了,女人心急如焚,电也停了,一片岑寂,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出门望了又望看了又看,风雪肆虐,传递不出任何的消息。从省道拐进来的路,崎岖归崎岖,并无深沟大壑,倘若出问题也不会是大問题,受困罢了,但必须施以援手。这么想着,她在门前的空地拢起一堆篝火,往里扔书报杂志、画框、诗稿、他们往来多年的信札,燃尽了无济于事。风雪太大,这点光亮飘摇着倏忽即逝。她哭了,瘫在雪地上泣不成声。女人后来跟画家说,我有预感,知道你就在附近正往家赶,你怎么舍得丢下我?不会的,我要给你希望,点亮回家的路。女人爬起来冲到木屋前,点了三次,泼上汽油,火焰腾空而起,噼噼啪啪炫目极了……

接下来的场景可想而知,不少人聚到教授的身边,闹哄哄合影索要电话号码。我端了杯啤酒来到门外,一轮明月悬在树梢。放眼望去,仿佛电影里桥段闪回,风雪夜归人,像是梦幻却分明历历在目。不知什么时候,教授站在一丛女贞旁吸烟。我走过去,贺老师,那棵枞树怎么样了?

是你呀,教授说,长势良好,有空过来玩。

朋友叫小海,开了家公司主营高压开关设备。我认识他的时候,小海将业务交给了儿子,自己在办公室喝铁观音,临《文徵明小楷金刚经》,一早一晚,去马路对面的街心花园遛鸟。我们有个共同的爱好——骑自行车,算是驴友吧。小海花一万三组装了一辆,我是捷安特,用了不到四千。每逢下坡,依惯性滑行,小海都将我甩出老远。他面露得意之色,传动系统的问题,轴承不一样,没办法,我也就笑笑。小海蛮有趣,生意场上的朋友来了,他谈傅山、赵孟頫;而一旦习字的朋友过来喝茶,这家伙要么说画眉,要么聊蔡国强的《草船借箭》。小海的外甥在美院版画系,一个侄子开了家画廊,耳濡目染就有了谈资。他口若悬河水。我有时看不惯,故意谈起维特根斯坦、哥德尔。小海急了,少扯没用的,宝龙在微信上晒黑猪肉呢,明儿走一趟?我哈哈大笑,行,那就走一趟。

宝龙的家在青梁山,退耕还林政策出台后,村民大都下山另谋出路。宝龙是厚蓁村三组的小组长,帮人开了几年大货车,腰椎间盘突出熬不住又回到了厚蓁村。庄稼是不种了,养鸡喂猪旁边弄畦菜地,也就顾个嘴。我跟小海踩单车,顺着环山公路进峪口,一般到青梁山厚蓁村就止住了,在宝龙家歇个脚,上山里兜兜转转。黄昏时分,小海的妻子开路虎揽胜过来在山脚下会合,自行车放进后备箱撤退。小海快六十的人了,我也五十好几,将近一百公里,跑单趟可以,打个来回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

第二天风和日丽,我们一路趱行,中间歇了两次,最后一段爬坡山路不得不推着走。赶到宝龙家,啤酒小菜摆在院子当中,电视里播着秦腔折子戏《看女》,木栅栏爬满了牵牛花。宝龙媳妇舀了盆水,我们摘掉头盔风镜,洗手洗脸埋头开吃。女人扎煞着手,笑,还是扯面?对,小海举起酒瓶,惦记这碗面有半个月了。又累又饿,油泼面就蒜瓣美得很。刚放下碗筷用纸巾揩嘴,宝龙从茂密的柿子树下钻出来,满头大汗。你跑哪儿去了?小海问。宝龙呵呵,上林子里转了转,拣点柴火。微风习习,我绕过柴火垛,爬上屋后的土丘,举起望远镜调整焦距。前些日子在旧货市场闲逛,淘了架苏八望远镜,今儿带了来。山峦叠翠,一只普通鵟栖在枝桠,黑脸颊,目光锐利。正前方大约两公里远,有院房,掩映在葳蕤的草木间。问宝龙,那院房不错,谁住着呢?宝龙笑,美院的一个教授,画画的。教授?那下边得是大坝沟?对。我有些激动,三年前的一个冬天下大雪,那院子得是着过一场火?宝龙吐了口痰,拿脚一跐,脖子梗梗着,中秋节吧,没错,就是中秋节。当时娃他妈听见狗叫还出门瞅了瞅,告诉我下边着火咧。

小海嫌我烦,一扯宝龙的胳膊,走走走,咱去林子里看看鸟,现在不让逮了,过过眼瘾也好啊。小海又盯着我,你呢?我笑,你们去吧,我上教授那儿讨杯茶喝。小海撇嘴,你呀,是惦记着女诗人吧,叫什么娃来着?听说白胡子老头脾气不好,当心教授扁你。

已是下午三点多了,我从双肩包里拽出一件T恤,一条肥大的短裤,换掉骑行服,拎了瓶矿泉水沿着蜿蜒的小径下山。教授姓贺,名援朝。我后来在报纸杂志读到多篇专访,很是热闹了一阵,就因为圣诞之夜的那场大火,还配发了两人的照片。他妻子叫西蒙,从照片上看,西蒙四十有了吧?双睑蘑菇头唇吻饱满,系了条藕荷色的丝巾。随着媒体持续报道,西蒙的两本诗集也大卖,一本《星星点灯》,一本《蝶恋花》。而老贺的那幅《登高》,在中国嘉德北京春季拍卖会上,拍出了九十八万。九十八万,在油画市场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成绩,但对于每幅均价十五万的贺援朝而言,不啻一次飞跃。

跨过一条干涸的河床,两只羊咩咩叫着吃草。河对岸种满了玉米和苜蓿,鸟雀格磔,一两处荒冢散落在地头田间。走了大约一刻钟,绕过院墙,四周挺立着洋槐和松树。贺援朝穿了件老头衫在门前洗车,一辆Jeep牧马人金秋旅程版,簇新。我们握了握手。我跟贺援朝称得上是老相识,二十八年前他读研究生那会儿,就有过一面之缘;世纪之交,我们相逢深圳何香凝美术馆,见证了“微光——烛烬”画展。那是贺援朝头一回举办个人画展,之后赴香港、澳大利亚、新西兰,反响平平。贺援朝的风格偏重于探索油画中的民族化,按他的说法两头都不讨好,没有疯掉实属侥幸。寒暄毕,我们坐在院子里,原木桌椅,泡了壶紫阳毛尖。一只叫“豆豆”的拉布拉多犬,毛色鲜亮,在桌腿边蹭来蹭去。贺援朝头发蓬乱,胡子半尺多长,腰身微微佝偻,与两年前在私房菜馆相比,衰老了许多。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笑声,滚雷一般,离老远都听得见。如今胸腔瘪了,说话,笑,都显得有气无力。问他退了吧?退了,老贺嘴角衔烟,退好几年了,学校的意思让我带带研究生,可水平太差,遇不上好苗子,从去年开始彻底不干了。

庭院青砖红瓦,屋檐下有一口水缸、一架木梯。正值八月底,木槿花开,没发现那株两米高的枞树。我笑了,身子略微前倾,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贺援朝一扶镜框,随便问,跟我用不着客套。是这样,我刚从厚蓁村下来,听山上的老乡讲,你描述过的那场大火并非在冬天,而是中秋节,那场火非常有名,是日期搞错了,还是原本就有两场火?

贺援朝横我一眼,目光阴鸷去桌上抓烟,黄山红方印。一只虎头凤落在木槿枝头,雀跃亮翅还是个朗口。某一瞬间我以为他会咆哮着轰我出门。山上的老乡说得没错,是中秋节,就一场火,那座木屋烧塌了。贺援朝续上一支烟,睬都未睬我。过了半年,将剩下的木料归拢归拢,在池塘边围了块空地养花种菜,不过嘛,有些日子没侍弄长满了杂草。贺援朝将桌上的皮球扔到门外,喊,豆豆,去,外面玩去。蝉鸣一阵紧似一阵,起风了,枝叶簌簌作响。我耻于说出口,贺援朝端起茶盅,这样吧,还是用画家的身份好一些,你别见怪啊。我不置可否,视线移到对面的山脊。一只游隼,忽而直插云霄,忽而盘旋着,消失在林莽的深处。

西蒙是畫家的学生,贺援朝说,整整小了二十岁,在绘画上缺乏想象力,这几乎就是致命伤,毕业后去了一家广告公司跑业务。跑业务也挺好,西蒙不知受了什么蛊惑,写起了诗,无病呻吟居多。玩一玩倒也罢了,执着得很,好像吃艺术这碗饭高人一等似的。贺援朝厚重的眼袋耷拉着,样子有几分慵懒。画家很少读诗,但对于茨维塔耶娃、里尔克、策兰的集子,偶尔也会翻翻,他们怎么可能写像“星星点灯”一类肤浅的词句。而当时,画家觍着老脸,说在西蒙身上看见了茨维塔耶娃的影子。

老贺起身去了厕所,我摸出手机,小海发短信过来,六点半回撤。我没怎么犹豫,关机。工夫不大,贺援朝端了盘葡萄出来,说前列腺不好,最近很少喝酒,吃点葡萄,真正的户太八号。我拈起一枚,紫黑色,酸甜适口。贺援朝又抓了把茶叶扔进去,给壶中续水,你走的时候再拿些,他们给我送了两箱。我们吃葡萄喝茶抽烟,豆豆卧在木槿斑驳的光影里,小眼睛眨巴眨巴吐舌头。老贺一捋长髯,苦笑。自从跟画家在一起,西蒙的工作也辞了,她认为那是浪费时间。干吗?就在家里写诗。按理讲诗人也要看书啊,西蒙读不进去,喜欢摆弄扑克牌算命,要么看韩剧日剧美剧。谈情说爱是一码事,日常生活柴米油盐又是一码事。几十年了,画家很少看电视,除了看书,画画的时候也听听音乐,就有了分歧,你说裂隙也可以。画家在美院还有套房,离婚的时候,曲江新区那套给了前妻。渐渐地,画家在学校待的时候就多,他不愿过来,来了,要忍受西蒙痛哭流涕的抱怨,每回都这样。老贺的嘴角突然抽搐眉眼歪斜。老贺神经衰弱肩背疼,查来查去,大夫说吃药吧——黛力新,你恐怕太紧张了……

贺援朝摘下眼镜,双手抱头,揉太阳穴,好长时间没吭声。上次餐聚,说过一个学生承包了苗圃,有印象没?学生叫于彬。于彬比西蒙还小几届,他承包的苗圃就在涝峪附近。于彬蛮憨厚的,一对招风耳特别大,老家在渭南。画家搬来后,经常喊于彬喝酒聊天,临走再拿条烟。招待于彬画家有私心,如果他在城里,西蒙头疼脑热或者想吃啥,会给于彬打电话让他跑一趟。说起来,画家本人非常喜欢这套院落,清靜。西蒙不以为然,起初新鲜,出门就是山,花花草草,红腹锦鸡、野兔、黑鹳、猫头鹰时常光顾,过了几个月觉得太冷清,连家超市都没有。西蒙看上了亚建高尔夫庄园的别墅,一套别墅四五百万,画家根本拿不出。你别笑,真拿不出。儿子在英国,早些年读书那会儿每年都要三十万,后来结婚买房,又是一大笔。画家在美院出了名的勤奋,卖画卖了不少,全填了窟窿……

还是说那场火吧,否则三天三夜也扯不完。大前年放暑假,画家跟西蒙去北戴河住了半个月。一天夜里翻书,读到杜甫的《登高》,尤其这两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太好了,暗合画家的心境,对上榫了。回到学校以“登高”为题,勾勒小样,绷画布,550*400。杜甫一袭长衫,骑在瘦骨嶙峋的马上,回首瞻望。这幅画你见了没?通体暗红色,从表现力来说不算太差。开学后,画家带课搞创作,也就周末过来住两天。中秋节本来要回去的,怎奈家人聚餐,老父亲见不得西蒙,提都甭提。没办法电话里解释,西蒙挂了电话,挂就挂了吧。晚上八点从餐馆出来,画家没打招呼,开车往大坝沟赶,想着一把年纪了搞得太僵没意思,让人笑话。路过肯德基买了份外带全家桶,抹茶冰淇淋,西蒙就爱这个。那天多云,还飘了点小雨,没月亮。好几年的中秋都见不着月亮,邪了门儿。画家赶回来晚上十点了,泊住车,院子的大门紧锁,喊西蒙西蒙,没人吱声。开门,豆豆活蹦乱跳,奔向池塘边的小木屋。画家释然,西蒙在木屋里,走到近前,传出震耳的音乐声。木屋有写字台、电脑、双人沙发,闲暇时,尤其天气晴好,西蒙都会待在这儿。路过窗口,随意扫了眼,窗帘透了条缝,西蒙、于彬在沙发上半躺半坐,裹着毛巾被正喝啤酒……

贺援朝笑,笑着摇头。画家倒一点没生气,怪不得开门泊车甚至狗吠,西蒙毫无反应,音量开得太大。事已至此,画家本想走了,连夜返回学校,转念一想不能走,等他们完事一刀两断,多好的机会。大前年的中秋是九月底,很凉了,尤其山里。画家回屋找了件羽绒服穿,站在门前抽烟。四下黑黢黢的,天寒地坼,画家感到从未有过的悲凉。大约过了一刻钟,西蒙、于彬半裸着跑出来,木屋浓烟滚滚。原来,为了取暖两台电暖器同时打开,西蒙的内衣不小心落在电暖器上,毛巾被也着了,火势迅速蔓延……

狼狈得很,火是没法救了,烧就烧了吧,一座孤零零的木屋而已。惊魂甫定,西蒙黑着脸拣了件外套,给自己又斟了杯红酒。西蒙说,咱肯定是过不成了,好合好散,但我两手空空,你呢,目前也拿不出更多的钱来,怎么办?你得听我的,演出戏。这出戏演好了,附加值低不了,你那幅《登高》就能卖个好价。多了我也不要,就六十万,我跟于彬想开家酒吧。六十万?画家急赤白脸,我去抢银行啊?!西蒙哂之,别喊,喊啥喊?用不着抢,他们会送上门来的,这个我有预感,现在就差一场雪了,拍几张照片按我说的学学舌,搞定。

生活就是如此诡谲,圣诞节前后大雪如期而至。为了配合这出戏剧,画家在风雪之夜将倾圮的木屋重新点燃,可惜木头过于潮湿,仅仅冒出刺鼻的黑烟。于彬送来了一株枞树,栽在院子里,记者上门采访,拍照。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登高》果然卖出了好价,画家给自己添了辆新车。那株枞树不知水土不服还是怎么回事,一天天枯萎,去年秋天死掉了。

我笑,扔掉烟蒂,剩下最后一个问题,烟斗呢?画家以前是叼烟斗的,很有范儿。噢,贺援朝抹了把脸,讪讪的,停顿了大约三秒。有一种说法,那幢木屋是画家的烟斗给点燃的,也不是有意为之,在窗口磕烟灰来着,寸劲吧。烟丝的火星能引燃一座木屋?这多少有些荒诞的说法却流布甚广。画家心有余悸,将烟斗丢进了池塘。那烟斗是儿子从伦敦买的登喜路四号斗,酒红色喷砂银圈箍,实在是可惜。

天,一下子就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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