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念之
1
我曾經拥有过星辰大海。
十五岁那年，我初三，靠着还算细腻精致的描写和感情充沛的排比与感叹而屡屡在作文竞赛里获奖，一出手就是拿奖，仿佛全世界都知道我是个天纵奇才。
语文老师偏爱得明目张胆，班里的同学一次又一次地写着大同小异的练笔的时候，她总对我说，“你写点自己想写的吧。”
青春期少女的思绪自由又放纵，我写下午第四节课粉红色的霞光与候鸟衔来的暮色，我写同桌的少年微卷的发和日光下被拉长的温柔背影，我写江南春天的雨润湿的枝头与行人的肩头。
世界是我的素材，文字带我畅游星辰大海。十五岁的少女，温柔又浪漫。
而这种不羁一直被带到中考的考场上。
我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作文题名为“真的不容易”。非常凑巧的是，就在中考的前一天，我刚写出的那篇作文竟与这个题目意外地契合。也就是俗话所说，押中题目了。
换个稍微正常些的人，大约都会兴奋到无以复加，原样照搬。
可我偏偏相信我就是天纵奇才，我保持着某种倔强又奇怪的原则：绝不套题。于是短短的五分钟内，我又构思出一篇崭新的作文，洋洋洒洒八百字。
出分数的那个夏天证明我输了个彻底。这篇被我自认为惊才绝艳的文章，送我去了我从未考虑过的第二志愿。
2
2018年的夏天很热，上百个人挤在大食堂里分班考试，新学校并不大方，只开了头顶的几个电风扇在咿咿呀呀地转着。食堂背后的那幢大楼正在装修，偶尔会传进建筑工人几声嘶哑的叫喊和经久不息的电钻运作的声音。我的第二志愿以理科见长，这点在分班考体现得尤为明显。
是以我的答题卷上大片尴尬而突兀的空白。
跟随着一片空白的，是我的大脑。不甚合身的牛仔裤紧贴在肌肤之上逼出一层又一层汗的触感至今仍然很清晰，我是在那一刻恍然惊觉我的前十五年人生竟然过得如此顺风顺水，以至于在看起来平淡无奇的中考败北也足以将我碾压进尘埃里。
我的视线扫过周围的一圈人，所有人都在奋笔疾书，我无法判断他们是胸有成竹又或者是放手一搏，但至少每个人都在拼命地试图多在那张草稿纸上挤下更多的运算过程。我轻轻地捏了捏自己的指尖，告诫自己：应该奋斗啊少女。
不过于事无补，人总是有一些时刻无法说服自己成为鹿小葵的。
并不出人意料地去了平行班，我清醒地明白我失去了我的星辰与大海。
开学前和同学约着回初中看了一次老师，执教过我的那几位老师都很温情地对我的去处保持了沉默。隔壁班的班主任却很热情，一如初中每一场考试一般，不停追问着中考的分数以及我最后去了哪儿。
我很平静，“第二志愿的平行班。”
我看到他的笑容在顷刻间变得尴尬起来，然后以成年人惯用的口吻打着圆场，“哎，你当时要是再想想作文怎么写就好了。”语文老师不甚赞同却又爱怜地看了看我，我没有开口解释更多，我不过是试图通过一遍又一遍陈述事实以期获得内心真正的平静与勇气。
离开的时候，语文老师说，“阿念，记得给我留着你高中的作文。”她的儿子比我小上五岁，时常问我要作文看，作为参考与借鉴。
我对她笑了笑，却终究没有应声。
我不曾告诉她的是，出分数过后我都不曾再拿起我的笔。十五岁的少女并不能永恒温柔，尤其是当命运在这场决定人生走向的考试上对她开了个巨大的玩笑之后。
3
蝴蝶效应是说，一只南美洲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能会在两周后引发美国得克萨斯的一场龙卷风。我觉得人生亦是如此。
中考的败北导致了我对于文字的畏惧，而对于文字的畏手畏脚也并不意外地带来了月考中糟糕的作文成绩。
我的议论文循规蹈矩得令人挑不出一丝毛病，也合乎情理地拿了个平均分。
没有作文优势加持的我很快就失去了语文的优势，其他科目又是尴尬的不上不下。我成为我曾经最不敢想象的那种人：不好不坏的中等生。
什么是中等生呢？就是既没有勇气如真正的“坏学生”一样干一些足够出格疯狂的事情，也没有能力如那些闪闪发亮的优等生一样备受喜爱与光环加身。他们就好比是近景的照片里位于远景处模糊不清的陪衬，或许自己都无法明白自己到底生长成了何等模样。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十几岁的少男少女都畏惧“平凡”二字，至少当时的我是。
我一度觉得自己的人生要毁了。
如此浑浑噩噩一整年，到高二那年，我遇上了一个作文题，那个题目如此描述，“人总是只愿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只愿意喜欢自己想喜欢的。”
一年的训练已经让我在电光火石之间明白了这个题目的导向，大约是想让我们批判主观主义的偏听偏信，提倡多元与包容吧。
我在试卷空白的地方用铅笔反反复复描摹着这个立意，却越来越觉得浑身难受，如鲠在喉。
为什么人就不能只喜欢自己想喜欢的呢？既然提倡包容与多元，那人的偏执与倔强又为什么不被允许？纵然人已经为偏执付出代价，世俗却依然要用挑剔的眼光去指点他：你当时如何如何就好了。
考试的时候越紧张脑子里越容易循环歌曲是真的，陈粒的那首七楼很不合时宜地在我脑海中炸响，“让我喝一杯叫空想的毒酒，让我不顾一切让我能好受。”
反正都不上不下了，去他的。于是我提笔，在答题卷的第一行一字又一字地写下标题：我自有我的星辰大海。
认真又虔诚。
已经十七岁的少女第一次捡回少女应有的缱绻梦想，我写，“我们不应批评任何人的信仰与热爱，哪怕他略显偏执。因为你不是他，你永远不明白时光在他的身上曾镌刻下什么。”
监考老师把卷子从我手中抽走那一刻我才后知后觉自己背上一身冷汗，浑身颤抖得厉害，几乎快拿不住笔。
拜托、拜托。或许对外人而言这不过是一场连档案也不会进的月考，但我太清楚于我而言这意味着什么。
我调侃自己太矫情，不过一场考试失利，即使这场考试名为中考，也不该念念不忘这么久。
两天以后我收到了班主任的信息，“过来拿答题卡，把你的作文打成电子稿。”
明白过来的那瞬间，眼泪几乎是瞬间逼满了眼眶。
年级组下发的范文里，我的星辰与大海排在第一篇，标题旁边的38分夺目又惹人艳羡。
那是我的星辰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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